九红在风月场里混迹许久，也知晓了许多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。可是瞧着他情真意切的样子，目光灼灼，心中动了几分。

　　1

　　九红没有姓，若是非要有，那也是穷字辈的。

　　她是被家人卖到了这所青楼里的，就连九红这个名儿，也是老鸨替她取的。

　　人生有三大事儿，娶妻，生子，死亡。

　　有些人一出生，便是锣鼓喧天，含着金汤匙，满城的达官贵人都来祝贺。府里还会施粥，散给穷人吃，为其积下功德，望他平平安安地长大。

　　而有些人，就连出生，都让他的父母愁白了头发，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加剧了他们生活负担，不是时候出生的婴儿。

　　生下来的孩子要是是个女儿，养到一定年龄，长相出挑的，让人贩子看中，被他们的父母卖走，运气好的，手脚麻利的，可能会送到大户人家，做丫鬟。

　　运气不好的，就会被送到窑子里去。她们会被慢慢养大，等到时候到了，会由一个出价最高的客人，买下她们的初夜。

　　自此以后，便开始了她们长期的接客生涯。直到她们年老色衰，疾病缠身，下不了床。

　　天底下，哪有做父母的不爱自己小孩的？

　　但对长期处于穷苦的家庭来说，当他们连自己都顾不上的时候，吃不上饭的时候，是可以把这一点情感打消去的。

　　家里人无力再供养她，九红就是这样被送进了暖香阁。

　　她脸蛋漂亮，人也活络，经常能讨客人的欢心。

　　客人一开心，给的银子也就多了。

　　银子一多，鸨母也就开心了。

　　“哟，您是来找九红的吧？她现在正忙，没工夫见您。”鸨母赔着笑，伸手拦住了，就要上楼的客人。

　　来者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，“啪”地打在了老鸨手中。

　　“哟，您请这边。九红就是再忙，也得出来见您啊。”见了银票，老鸨立马改了口风。

　　九红是个聪明人，她晓得这碗青春饭，吃不了多久。

　　她得早早地，为自己打算，寻个良人，让他为自己赎身，然后嫁过去，脱离这苦海。

　　来暖香阁的不是达官就是显贵，有钱是有钱，但哪里，又瞧得上她们呢？顶到了天去，她也只能做一个小妾。

　　她记得，几个姐妹嫁人时，没有锣鼓，没有鞭炮，都是在深夜里，府上悄悄地，抬来一顶小轿，悄无声息地就送了进去。

　　她不甘，也不愿这样。

　　稍有些天赋的，长得漂亮，人又机灵的，就像九红，更是成了一块活招牌。

　　2

　　九红正当妙龄，条子出得顺，一头乌黑的长发，单单只松松地挽个髻，一双眼眉目含情，面泛桃红，只消这么一眼，便迷住了不少人。

　　如今来暖香阁的，有大半都是找九红的，客人给老鸨的彩头若是不够，顶多陪他喝一杯茶，有的连面都见不到。

　　她委实成了暖香阁里的头牌。

　　九红冷眼瞧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嫖客，不知打哪来的气，一块丝绸绣花手帕，给她甩在了楼下。

　　“姑娘好大的脾气，我倒是心疼，这块好手帕，好容易拣着个机会，能陪在姑娘身边，不料竟被甩了下来，当真也该打，也敢痴心妄想姑娘。”

　　“哼。”九红斜眼瞧了他一眼，扭身就上了楼，房门一关，再听不见声响。

　　这天傍晚，吃过晚饭，照例，妈妈又送来一个客人到九红的房里。

　　来人从大襟里掏出一块手帕，放在桌子上。

　　“姑娘瞧瞧，这可是你今日掉的？”

　　九红微微一笑，纤纤玉指，捏着手帕，歪着头看他，“是了，可巧给官人捡到了，多谢了。”

　　“白日里冲撞了姑娘，还望姑娘能够见谅。”贾青脸上挂着笑，向她赔罪。

　　“官人既然来了，就是客，哪里还说得上什么见谅不见谅的话呢？”昏黄的烛光里，九红盈盈笑脸，一跳一跳的，更显得媚人。

　　3

　　贾青去暖香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。

　　“你可曾想过跟我出去？离了这牢笼。”在九红房里坐下，贾青看着对面的九红，拉着她的手，“跟我出去，我定不负你。”

　　九红在风月场里混迹许久，也知晓了许多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。

　　可是，九红瞧着他情真意切的样子，目光灼灼，心中动了几分。

　　“我何尝不想出去？这些日子里，你来这儿看我也花了不少银子吧。可是你瞧瞧我现在，妈妈怕是不肯放我走。”

　　“无妨，只要你有心和我去，多给些银两便罢了，你放心。从我第一眼见你时，便决意要娶你。”贾青知道了九红的心意，松了口气。

　　夜里一顶小轿，便把九红送进了贾府。

　　当夜两人红烛灼灼，恩爱缠绵，像是一对寻常夫妻。

　　贾青是有家室的，前面已娶了两房老婆，只是香火不旺，大老婆至今未诞下一子，二老婆生了个丫头，现今小辫都扎起来了。

　　“家就得有家规，没有规矩，不成方圆。不论你以前怎样，现今来了这里，那便是我贾家的人，就得按照我贾家的做派来行事儿，不能丢了我贾家的面子。要是行差踏错了一步，那可是要受罚的。”第二天奉茶时，贾青的正房太太柳云眼神凌厉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九红，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。

　　满屋子的下人，垂着手立在旁边，静悄悄地，这深得大太太的意。

　　一来不先找个人扎筏子，那满府的下人还怎么管教。

　　二来也是一个下马威，警醒她，让她不要失了分寸，看清自己的位置。

　　九红恭恭敬敬地跪着，高举着茶盏，一点也不敢抬头。

　　余光里瞥见，柳云露在袖口外的红玛瑙手串，那是成亲时，贾青送给她的，柳云带在手上，几乎从未摘下。

　　两人恩爱无间，由此可见一斑。

　　柳云的娘家是做大买卖的。

　　那时贾青还是个穷小子，生意刚刚起步。

　　娶她时，柳家人先是不肯答应的。

　　奈何家里就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，偏偏看上了他，整日里哭哭啼啼，要死要活的。

　　贾青虽然穷，但有能力，安排他做的事，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。

　　女儿交给他，自己心里也放心。

　　现如今，柳云父母也老了，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也都交给了贾青去做。

　　就连账本，也都是贾青在管。

　　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，倒是相安无事。

　　夜里贾青也会在九红房中留宿，只是，天数得按照贾府的规定来。

　　九红明白。

　　一年过后，九红怀孕了。

　　府里像过喜事一般，忙上忙下。

　　就连夫人也给她送了安胎药来。

　　夫人不能生育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娶一房又一房的小老婆，来帮助贾家开枝散叶。

　　就算不是这样，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不偷腥呢？

　　与其让贾青夜不归宿，还不如让那些个狐狸精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，看她们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。

　　二姨太就是柳家送来的。

　　好歹生下了个女娃，不料还是没能收住贾青的心。

　　九红的肚子越来越圆，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好，贾青来房里看她的时候也变多了。

　　照例郎中为她请完平安脉，退了出去，和贾青嘱咐了两句。

　　帘幕后的贾青，瞧着椅子上的九红若有所思。

　　“你希望咱们的孩子，是男孩还是女孩？”夜里贾青言笑晏晏地看着她。

　　“自然是男孩好了。”九红像是明白他的心事，不加思索地说道。

　　“其实男孩和女孩都一样，只是静弦生了个女儿，那么你生个男孩总是好的，儿女双全嘛，也好给我贾家传宗接代，延续香火。”贾青带着歉意，解释道。

　　“我明白。”九红脸泛桃红，又像在暖香阁里一样，捏着帕子，眉眼含笑，歪头看他。

　　贾青欣慰地握紧了九红的手。

　　光影闪烁，两人暂且睡下，一宿无话。

　　等到九红临盆那天，下人们端着脸盆，进进出出的。

　　整个府里忙上忙下。

　　“生了，生了！”产婆连声喊道。

　　贾青拨开帘幕，阔步进去，“是男孩女孩？”

　　“恭喜老爷，是个千金。”

　　贾青从她手里接过婴儿，眉头略微一皱，若有所思。

　　里间躺在床上的九红，身体虚弱，没看到这一幕。

　　“相公，把孩子抱来让我瞧瞧。”声音气若游丝。

　　“是个女儿，长得像你，多漂亮啊，大大的眼睛。”听到九红的唤声，他忙敛了敛神色，收回了思绪，脸上挂着笑，到了妻子的床边。

　　“对不起，没能生个儿子，让你失望了。”

　　“没事儿，儿子女儿都一样。”

　　那边等着听消息的太太们，听说生了个女儿，也都松了一口气。

　　“妹妹真是可惜了，但也没事儿，暂且好好养着身体，来日方长。”二姨太来看望她。

　　“多谢姐姐，九红身体不好，不能送姐姐了。”

　　“不碍事儿，你好好养着身子要紧，我还指望着妹妹呢。”二姨太起身便走。

　　“翠玉，你怎么开窗了？”

　　“大太太说了，如今您也已经不是有身子的人了，不用那么娇贵。况且，这屋里血气重，开开窗，通通风也好。”

　　“你这是什么话，你仔细让老爷知道了。”九红在床上气得发抖。

　　“三太太不会这么做的，您女儿现今交给了大太太房里养着，您只管放宽心吧。”

　　晚上贾青来看她，“这些日子，可觉得身子好了些？”

　　“差不多了，只是活动还是不便。”

　　“那就好。云儿想让你明儿一早就去给她请安。”贾青脸上讪讪地说。

　　“官人你……”

　　“你也知道，云儿的脾气，就让着她点。好吗？”贾青道。

　　“那就是太太把我的孩子带走的事儿，官人您也知道了？”

　　“没错，阿兰由云儿养更好。”贾青看着九红的眼睛，说道。

　　“我明白了。”九红低下头去，不再看他。

　　“我先走了，得去云儿房间哄阿兰。你早点休息吧，明天还要早起。”

　　等闲变却故人心，却道故人心易变。

　　九红看着一跳一跳的烛焰，像极了他们成亲的时候，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，未语泪先流。

　　4

　　夜深了，九红还在为女儿阿兰做着小衣服。这是做母亲的能为她做的唯一一点点事。

　　贾青已经很久不来了。

　　九红还记得当初楼下那么多人，可她还是在楼上一眼就看见了他。

　　贾府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族。

　　她为他放下了自己的心气儿。

　　她珍惜这个有情郎。

　　只是她错了。

　　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，她不过是一个为贾家传宗接代的工具，哪里又谈得上什么感情呢？

　　那天他走后，九红烧掉了那方手帕，她看着那方帕子在炭火的吞噬下，一点点地化成灰烬。

　　日子嗖嗖地过去了。

　　九红又怀上了孩子。

　　全府上下又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。

　　“等你生个大胖小子，我从云儿那里把阿兰接回来，你看怎么样？”贾青道。

　　“好。”九红笑着应道。

　　可是这份希冀在十月底就落空了。

　　柳云带着阿兰，来了九红的房里。

　　带着身为大太太的荣耀，她又摸了摸手上的玛瑙手串。

　　“妹妹真是好福气，做姐姐的今个儿带了阿兰来看你了。来，阿兰，叫娘。”

　　“娘。”阿兰乖乖地道。

　　“真乖。来让娘好好瞧瞧你，这么多天没见了，有没有长高啊？”九红伸手摸了摸阿兰的头，湿了眼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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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后来便是九红流产的消息在阖府里传开了。

　　“你怎么回事儿，明知道她有了身孕，你还……那可是一个男胎啊！”屋内贾青大发雷霆。

　　“我没有，我真的没有，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？”柳云百口莫辩。

　　“那碗薏仁汤，是不是你送的？你说！”贾青黑着脸。

　　“是，我是给她送了汤，可是没放薏仁啊。”

　　“那是谁放的，难不成还是她自己？就算是她不想要那个孩子，可是你一直和她在一起啊，她哪有机会。”贾青一眼指出了漏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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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5

　　九红在佛堂内抄写经书。

　　“我想去佛堂，既为静静心，也是为我那未曾出世的孩子积点德。”

　　贾青允了。

　　“老爷，太太她今天又闹着要出门，怎么拦都拦不住。”月雯趁着间隙，忙道。

　　“不要理她，不管她是要撞墙也好，绝食也罢，不用理她。”

　　“你当真是心狠。她好歹是你的结发妻子，多年的情分，竟也不顾。”九红抄着经书，头也不抬。

　　“她杀了我儿子，死不悔改，我又怎还能容她？”贾青眉目深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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